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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來語停頓型的召喚

吳正光

廚房中:希伯來語停頓型的探討

以下對話曾經真實地發生在筆者的家中,是多次對話的濃縮版。起始於2018年,筆者尚處於緊鑼密鼓書寫論文的階段。

什麼是希伯來語停頓型?

「什麽是希伯來語停頓型?你為什麽要選這樣的題目呢?」妻子充滿疑惑地問道,只因為她的丈夫選擇了一個相對冷門的博士論文題目。她心中的疑惑需要得到一些解答,才能促使她更理解丈夫並支持他。

「你想要聽短一點的版本還是長一點的?可以是一兩分鐘,也可以是一兩個小時?」丈夫知道自己可以講個沒完沒了,但對不懂聖經希伯來語的妻子或許沒有必要。

「你稍微解釋一下就行,我不想太燒腦,讓我這個門外漢可以瞭解一下你在做什麽就可以了。」妻子一邊準備晚飯,一邊回答剛從學校回家的丈夫。

「嗯!」丈夫略作沈思道:「希伯來語停頓型指一些有停頓標記的字詞,這些字詞經常出現在句子或語法單元的結尾,它的詞型和它出現在句子開頭或中間時不一樣,主要是元音(即母音)改變,或字的重音位置不同。」

丈夫繼續道:「我還是給你舉個例子吧。比如說,如果彌迦先知自我介紹的話,可以有兩種表達方式。通常情況下,他會用連續型表達:

אֲנִי מִיכָה(ʾǎni Mîk̠â.),即『我是彌迦』。

但如果為了表示強調,則可以使用停頓型:

מִיכָה אָ֫נִי (Mîk̠â ʾā́ni.),即『彌迦就是我』。

你聽出區別了嗎?這兩種表達中的第一人稱代名詞『我是』的希伯來文是不一樣的。連續型(慣用表達)用的是(ʾǎni),是比較短的形式,重音在ni音節上,讀起來是去聲,就是中文的第四聲。而停頓型(強調表達)用的是(ʾā́ni),是較長的形式,重音在元音a上,是揚聲,就是中文的第二聲。你也可以這樣理解:連續型的發音較弱較短,因為字詞出現在句子中間,會讀得比較快;相對的,停頓型的發音則比較長,因為字詞在句尾,會讀得比較慢。事實上,連續型是停頓型的簡化版本。」

妻子回應道:「你是說,停頓型是發音較長的字詞,那這在所有語言中應該都是很正常的現象吧?這樣的話,希伯來語停頓型有什麼特別呢?」

「希伯來語的停頓型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停頓型是詞型特徵,也就是說,不是發音長短不同而已,而是變成語法特徵。字詞表達停頓的意思,是通過元音的改變。如此,停頓就成為了類似複數、性別一樣的語法特徵。不過,這個語法特徵只適用於聖經希伯來語,現代希伯來語已經不怎麼區分停頓型和連續型了,一般只保留一個詞型而已,也就是說,連續型取代了停頓型。然而,聖經希伯來語中,卻有很多字詞都有多種詞型的區分。」

「你是不是說,停頓型包含了強調的意味?是不是指出這些停頓型,並且注意它們出現時的用法就行了?這樣的話,聽起來好像並不是非常難,為什麽還需要專門寫一篇論文呢?」妻子回應道。

停頓型vs.韻符停頓

「你說得對,但也不完全對。問題遠比我所描述的情況複雜許多。因為停頓型展現出多樣性,有些停頓型只出現在句子結束(一般情況下,句尾是標準的停頓位置);但是,也有少數卻出現在句子的中間或開頭(即非停頓位置)。語法學家需要去解釋,為什麽停頓型會出現在非停頓的位置?這些可說是『偽停頓型』。」

丈夫接著說:「更為複雜的是,聖經希伯來語中除了停頓型系統以外,還有一套重音韻符系統。於是,兩套系統之間的關係就成了複雜的問題。傳統認為,後者(韻符停頓)的出現決定了前者(停頓型)的出現;大多數情況下,它們會一同出現在同一個字,叫作『同構關係』(即停頓型和韻符停頓同時標記一個字詞的停頓),但是,偶爾它們也會不一同出現,叫作『非同構關係』。」

「我現在有一點不明白了,又是停頓型,又是韻符停頓的。你能再解釋一下嗎?」妻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當然可以,再簡單介紹一下韻符停頓吧。韻符停頓指的是在現實吟唱/朗讀經文的時候所做的停頓。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標點符號,要注意的是,希伯來文的標點符號是位於字詞裡面的,成為了字詞的一部分;不像中英文都是在字詞的外面。你還記得我在《恩福》雜誌76期上曾經發表過《馬索拉重音系統對理解聖經的幫助》嗎?你有空可以再去翻閱。我在這裡簡單說一下。馬索拉文士們給每一個字都添加了重音韻符。重音韻符有兩種:一種表示連續,一種表示停頓,可分別稱為連續韻符和停頓韻符。韻符系統是透過韻符來表示連續或停頓,而詞型系統則是透過詞型來表示。要注意囉,我們所說的兩套系統中都有『停頓』和『連續』的概念,不要混淆。」

丈夫頓了一頓繼續說:「記住,詞型系統中,停頓型通常將元音延長,詞型的發音也較長;而連續型的元音通常維持不變或者變短——這些元音變化已經成為詞型的一部分,通過詞型來表示停頓與否。另一方面,重音韻符系統中,正如我剛才說過的,則是通過標註連續韻符或停頓韻符,來表達讀到這個字時要停頓、還是要連續。……你等我一下,我來打開手機裡的希伯來語聖經。」

妻子繼續在廚房里忙著,丈夫很快將例子找到了,遞給妻子看。

「看一下撒母耳記上七章17節吧,

וְשָׁ֖ם שָׁפָ֣ט אֶת־יִשְׂרָאֵ֑ל

wəšām, šāp̄āṭ ’ɛt yiśrā’ēl,直譯:且在那裡,審判以色列人)。

比如第一個字וְשָׁ֖ם(且在那裡)有一個停頓韻符(中間字母下方T左邊類似L的形狀 [術語叫作:ṭippǝḥāʾ]),中文翻譯時應該用一個逗號,以表示朗讀完這個字後有一個小的停頓。而שָׁפָ֣ט(審判)則有一個連續重音韻符(中間字母下方T左邊的反向L [術語叫作:mûnāḥ]),所以在讀的時候不能停頓,中文翻譯也不需要加逗號。這裡很奇怪的現象是,שָׁפָ֣ט(審判)在連續重音韻符位置,但是卻用了停頓型。(שָׁפָ֣ט是停頓型,因為中間字母下方的元音是T。對應的連續型是שָׁפַט,中間字母下面的元音是一橫,而不是T。此處出現的是停頓型。)如此,停頓型的出現就與韻符系統不吻合了,形成了一個『非同構關係』。句子還沒有結束,『審判』也處於連續韻符的位置,但同時又是停頓型,為什麼呢?朗讀『審判』時,到底要連續還是停頓呢?」

兩幅截圖分別取自兩個聖經軟體。上圖軟體未標註韻符,下圖軟體則標註了韻符。綠線畫出的單字是「且在那裡」,紅線畫出的是「審判」。可以看到,兩個軟體所呈現單字底下的符號略有不同,這是基於有否標註韻符的緣故。

比芝麻綠豆還小,卻是「千古難題」

「哇,這真是費眼睛啊!你的研究真是比芝麻綠豆還小。這難道真的重要嗎?」妻子感到十分驚訝。

「重要!而且十分重要!『非同構關係』可是千古難題啊!如果我能夠解釋其中的原因,那一定是具有突破性的。」

「千古難題?難道都沒有人解釋過嗎?」

「當然有人解釋,只不過都不太令人滿意。其中的一種解釋認為,這裡的『非同構』或衝突,說明了存在兩種不同甚至矛盾的讀法。第一種讀法是停頓型朗讀,強調了『審判』這個字,所以如果翻譯成中文的話應該這樣斷句:『且在那裡審判(停頓)以色列人』。這種讀法假設不需要去理會韻符系統的停頓或連續,而單單考慮詞型系統;也假設詞型停頓必須與實際的停頓吻合。所以,『審判』這個字必須要有很強的停頓,不但詞型表達停頓概念,其後也有一個實際的朗讀停頓,用來強調審判的事實。第二種讀法是重音韻符朗讀,認為添加韻符停頓的『始作俑者』並沒有意識到停頓型的出現,所以不但提供了略微不同的斷句,更是忽略了原先停頓型所要表達的強調意義。韻符系統提供的斷句如下:『且在那裡,審判以色列人。』這也符合中文斷句的習慣。

學者認為,這兩種讀法都是正確且有道理的,但卻是屬於兩個不同時期的讀法。如果把兩者同時讀在一起,就矛盾了。一些學者舉出更多有矛盾的例子,並得出了以下結論:

1、停頓型的朗讀,即元音所代表的朗讀是先出現的系統。

2、隨後出現了韻符系統,用來標示韻律和字詞的重音。放置重音韻符的馬索拉文士忽略了停頓型的功用,因為希伯來語停頓型在後期失去了它的功用,所以他們錯誤地把一些停頓型與連續的重音韻符放在一起。

3、馬索拉文士沒有認識到停頓型的功用,因此,馬索拉重音韻符系統不但是後期的,甚至是錯誤的。

馬索拉傳統的可靠性

妻子似乎明白了一些,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馬索拉的朗讀傳統就不可靠囉?」

「是的!如果那樣的話,馬索拉對文本的理解就值得商榷了。但是,據我所知,馬索拉文士是很嚴謹的;這不是說他們從來都不犯錯,然而,說他們錯了,也只是一種假設而已,並沒有實際證據。我總覺得,馬索拉的傳統是可靠的。我需要找到證據去支持這種觀點,顯然研究不能是一廂情願的。我的導師也認為,我可以為馬索拉傳統辯護,他作為這方面的專家,覺得我的論文題目不但具備研究性,也非常重要。」

丈夫接著說:「在導師的幫助下,我提出以下的論題:雖然學者們認為希伯來語停頓型與重音韻符系統的衝突是兩個不同(時期)的朗讀傳統造成,但是我將辯護這兩者屬於同一個朗讀傳統。」

雖然妻子表示理解並支持丈夫「停頓型的召喚」,但是研究並非一蹴而就。隨後的五年時間裡,妻子的疑惑還是會常常浮現出來:「你覺得你的題目真的值得研究嗎?」特別是當丈夫的研究停滯不前的時候,她就會問:「你覺得你能完成嗎?」「你不後悔做這個題目嗎?」「為什麽不選一個更有意義的神學或解經題目?這不是更加造福教會,更加具有實際意義嗎?」當然,妻子並不是在洩氣,而是在誠實地表達疑惑。

其實,這並不僅僅是妻子的疑惑,也是很多人的疑惑:為什麽博士生要花費三年、五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去研究一個對很多人而言看似意義不大的話題?但是,對親歷者而言,這是一種特殊的召喚,是一個探索和學習的過程,其影響將難以言喻。

陶片顯示希伯來語古代文本中有標點符號。

論文:希伯來語停頓型

筆者將在以下的篇幅簡單介紹自己博士論文的內容及意義,盼望能夠為感興趣的讀者解惑。

論文的題目是《馬索拉文本中希伯來語停頓型和韻符系統的共時性研讀》(Reading the Pausal Forms together with Hebrew Accents in the Masoretic Text),主體內容包括三個部分。論文的結論是:停頓型和重音韻符系統相互契合,是一個整體;而舊約馬索拉傳統在元音和韻符關聯上是可靠的。

論文三個部分的內容如下:

一、研究歷史:合一觀點的挑戰及維護

第一部分是這個問題的研究歷史,即停頓型與韻符系統的關係。在這部分中,筆者檢索了從馬索拉時期到現代對停頓型的看法和研究。十九世紀以前的語法家,從馬索拉時期、中古語法家、宗教改革時期,到現代前期,都持合一的觀點,他們認為:韻符系統決定了停頓型的使用;即,停頓韻符標示出停頓,需要停頓型與之契合。至今,還有好些語法家持這種觀點。然而,聖經高等批判出現後,德國學者開始認為,停頓型和韻符系統是不同時期的產物,於是用兩個不同的傳統來解釋文本之間的不和諧。

在以上兩類觀點中,筆者支持合一的觀點。筆者在第一部分指出,聖經高等批判把不和諧和衝突解釋為不同的來源和傳統,是一種簡單粗暴的做法,基於一種錯誤的前提假設。不但如此,這種觀點對停頓型和韻符系統的理解過於僵化,認為停頓型只出現在韻律停頓位置,而韻符系統只不過是人為的植入文本。

筆者進一步綜述最近的研究,指出:停頓型擁有多種特性和功用,不僅僅只有停頓用法而已。停頓型和韻符系統的「非同構關係」,並不能說明它們是兩個朗讀傳統牽強地合併在一起。而且,韻符系統也反映了韻律語言學的規律,是語言組成的一部分。

二、四方面論證:合一的朗讀系統

第二部分提供了四方面的論證,說明停頓型和韻符系統構成合一的朗讀傳統。

第一,從定量的角度說明重音韻符系統與停頓型的契合。停頓型出現在每節經文的結尾和每節經文中途的停頓,其中有99.55%和99.13%的情況與韻符停頓是「同構關係」;而「非同構關係」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分別是0.45%和0.87%。這麽高的契合度並不是偶然,而是刻意為之,或者被視為是一個停頓型的語法規則,即:標準的韻律停頓位置需要一個停頓型與之契合。而「非同構」特例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有時一些特殊的用法表達句法或意義的不停頓,雖然韻律停頓了;有時則是因為停頓詞型系統的缺陷,小部分詞失去了停頓型,只有連續型。同樣,在節中和節尾這兩個標準的停頓位置之外,停頓型的使用並不完全受韻符系統決定,但是可以理解為兩者之間的互動配合。有時候韻律不停頓,但是意義和句法停頓。

第二,證明韻符系統有著韻律語言學的本質,可以用韻律層級來表示。韻律層級有四種:韻律詞、音系短語、音調短語、韻律話語。其中,韻律話語是最高層級,韻律詞是最低層級(韻律話語轄管音調短語,音調短語轄管音系短語,音系短語轄管韻律詞)。重音韻符系統與韻律層級非常相似,表示字詞之間的韻律層級關係。

比如:「我是一個小學生」是一句韻律話語。我們用中文標點符號來簡易說明,設定:不同「韻律詞」之間相連沒有標點符號,不同「音系短語」之間用頓號,不同音調短語之間用逗號,韻律話語後用句號。那麼,這句話可以用以下四種劃分來表示:

1、我是、一個,小學生。

2、我是,一個、小學生。

3、我,是一個、小學生。

4、我是、一個、小,學生。

這個例子當然還有其他的劃分方式,但是不會劃分為:我是一、個小、學生。也就是:韻律的劃分與韻律規則和意義有關。

比較韻符系統和被擄前猶太碑文中的標點符號,可以發現兩者之間的韻律規則幾乎完全相同。這不但證明韻符系統是語言的組成部分,而且說明此傳統是遠古的,正如馬索拉文士所說的一樣:韻符系統所代表的朗讀並不是他們的發明,而是一代代從祖宗流傳下來的。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韻符系統和停頓型一起,在很早的時候就是一個統一的整體。

第三,從韻律層級的角度可以證明:希伯來語的元音變化同韻符系統所標注的韻律層級密不可分,這便從側面證明了停頓型和韻符系統是一個整體。

第四,說明停頓型語法化的過程,解釋了它的多元和不規則的地方。在停頓型形成的過程,有些停頓型只出現在標準停頓位置(句尾)或韻律話語的位置;有些停頓型卻可以出現在韻律詞的位置。換言之,不同的停頓型類型具有不同的韻律層級觸發門檻,這也就是為什麽有些停頓型比較容易出現在低層級,有些則出現在高層級。但這種韻律層級的規律並不能完全解釋停頓型,因為停頓型可以脫離韻律層級使用。而且其本身也是一個極其不規則的系統:有些類型只保留了停頓型,並沒有相對應的連續型;有些時候則剛好相反。然而,這些都可以從語法化的過程來解釋。

三、解釋:停頓型的其他功能

論文的第三部分解釋不同的停頓型和韻符系統的配合。停頓型除了表示停頓的基本功能之外,常常也有強調、修辭的作用,甚至還有一些延伸的意義。比如上文提到撒母耳記上七章17節的停頓型,是一種延伸的用法,很有可能標記出撒母耳「審判」的動作是持續的,因為停頓型延長的發音和強調,更符合撒母耳習慣性的審判工作。

論文意義

總括而言,筆者的論文是一個非常狹窄和小眾的題目,但是有幾方面重要的意義:

首先,清楚定義了停頓型和韻符系統的語言學本質,以及它們在聖經希伯來語中的交互作用。

第二,從方法論的角度而言,保留了傳統對停頓型的認知,並借鑒了韻律語言學作為研究工具,支持傳統的解釋。

第三,捍衛了馬索拉標點傳統與文本的可靠性,對希伯來語聖經的翻譯、詮釋和教學都具有現實意義。

如果馬索拉經文中的元音標註和韻符系統是後期的,並且有自相矛盾之處,那麼馬索拉提供給我們的語言信息和文本的理解就會大打折扣。有些學者正是據此,對韻符系統和馬索拉的理解置之不理,而根據其他的解釋,重新給經文添加元音和標點符號。筆者的論文正可以予之反駁,指出他們的作法並不公允,而馬索拉留給我們的舊約遺產何等寶貴。

作者寫論文時的草稿,所用的紙張是「恩福家人退修會」酒店的便簽紙條。

作者是哥倫比亞國際大學舊約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