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靈性視域下,真實與虛構的創作探索

施瑋

一、文學的靈性視域

「文學」是一種具有特殊呈現方式的「人學」,人學就是「何謂人」。「小說」就是一個作家用小說的形式來呈現對「人」的觀察與認知;而這個「人」既是自己也是他人,是一個特定的人群,也是人類。

小說在怎樣一個範疇中呈現「人」,取決於作者對「人」認知的範疇。這種認知範疇有大小、深淺、高低,有因各種內外因素而自我迴避的,也有因不自知而自我遮蔽的——後一種更為普遍,也更為可怕。

我提出靈性視域是基於「人是有靈的」這個前提。為什麽說人是有靈的,這一點我早在2008年提出「靈性文學」這一概念和類別時已經做了闡述。¹ 簡單說來,從中國傳統文學理論中,人能參天地之象,性靈所鍾,實天地之心,故而才有對「文」、「道」之尊。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² 我認為這是文學之為文學的根本。人有靈,且能藉著天地萬物感應「美」、「善」; 古文中又稱「靈」為「福」、「善」。這種對「人」屬性的認知,與希伯來古文明相同。希伯來文「靈」的意思是「呼吸」,是「風」,是「氣」。用塵土所造的人,因造物主吹氣進入其中,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創世記的這段話不僅說到人有靈,且啟示了「靈」的來歷(創二7)。

人裡面的靈有各種狀態:沈睡、清醒;昏朦、活潑;麻木、敏銳等,反映的是我們對天地之靈和自我之間關係狀態的自覺程度。所以我在此文中指的,並不僅僅是我曾經定義的「有靈活人」寫作的靈性文學,而是在更普遍的文學範疇中來談。我認為真正有意義的文學,也是遵循「言立」之道,打通人與天地萬有之靈的呼吸,喚醒人裡面的靈,從而恢復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自由、喜樂,不再去順應、取悅人的靈性昏沈、肉體狂歡的動物性狀態。

「靈性視域」就是在活潑的、敏銳的靈性狀態中的人性觀察與文學呈現。靈性視域下小說的真實與虛構,就是在靈性光照下對小說的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思考與實踐。作為文學作品如果失去了靈性視域,所呈現出來的人和生活就相對來說是物質的、平面的。靈性文學在這個方面有著天然的優勢。靈性通過生命呈現,因此,在記錄靈性生命時,靈性文學的視角必然具有靈性視域。

二、小說的虛構與真實

小說的虛構是形式與提煉,小說的真實是本質與審美。虛構是小說的一大特徵,可以說沒有虛構就沒有小說。但同時,真實是文學的本質,虛假是文學的毒藥。虛構並不等於虛假,反而在文學中,虛構是比所謂的眼見與耳聞的事實更接近真實的,是一種經過反思與剖析後的提煉。

王德威先生在《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³一書中,對30年代寫實主義小說全盛時期的三位作家——茅盾、老舍和沈從文——做了精闢的研究,論述了茅盾小說中對革命與政治的寫實呈現,老舍小說中民族與愛國的悲喜劇,和沈從文小說中的鄉土情懷。至今,中國寫實主義小說仍主要侷限於這三個類型。寫實主義小說中的虛構是為寫實服務的,其虛構本身並不具有被積極關注的意義。

在中國文壇,寫實主義小說長時期一統天下(特別是長篇小說),在一些文學教科書中,虛構被認為是作者在小說創作過程中運用的一種藝術手段,是在塑造人物、敘述事件時進行的合理補充、重組和完善,目的還是創造出「源於生活而又高於生活」的文學典型。以至於虛構彷彿必須是源於真實體驗,最後呈現的也符合真實。但「真實」又是什麽呢?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對真實的定義大多即是經驗,個人經驗與社會共同經驗,也就是傳統——而個人經驗會自覺地屈從於群體經驗。

這就造成了兩個現象:其一,當代寫實主義小說寫的已經不是個人化的真實,而是共有的、概念化的「真實」,以至於寫實主義越來越背離文學的本質。從而出現千書一面,偽鄉土、偽民族、宏大敘事等虛張聲勢、假大空的作品。另一方面,先鋒派、實驗小說家,看似反叛,其實仍是認可了「虛構只是藝術手段而非生命真實」這個命題,因此他們的文學實踐著重於藝術形式,自覺或不自覺地避開了生命的真實,最後自然就陷入了一個空殼的尷尬狀態。

阿·托爾斯泰說:「沒有虛構,就不能進行寫作。整個文學都是虛構出來的。」⁴ 他說的虛構是僅限於藝術手法呢?還是文學本身呢?其實回到中西方的小說起源,我們會看到虛構不僅是手段,也是內容本身。外國的小說源於神話傳說,其文體演變大致經過了“myth”(神話)、“romance”(傳奇)、“fiction”(散文虛構故事)、“novel”(小說)等階段。這幾個詞均含有「虛構」或「想像」的意思。中國小說源於早期口頭文學的神話傳說,和有文字後的哲思類寓言故事,集中呈現在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文集中,這些小故事又形成了成語典故,成為中國文化的語言根基。因此,從歷史的角度看,文學中的虛構恰恰呈現出人性和思想的真實,並同時累積形成了文化的真實。

三、靈性視域中的虛構與真實

西方的現當代小說,特別是二十世紀以後的小說中,虛構與寫實的邊際早已經模糊。傳統小說寫作中,作者自覺地區分虛構與真實,現代作家在小說寫作中卻超越了這種區分,回到更原始的寫作狀態:我手寫我心。既然是寫「我心」,我心中所出現的一切人物場景就都是我所認識的真實。

這就帶出了「唯物主義」世界觀和「唯心主義」世界觀的差異。中國近當代的意識形態是「唯物主義」世界觀,文學藝術理論和創作實踐也深受其影響。改革開放以來,文學藝術上雖然有很大的突破,但常受意識形態和政治風向的影響,始終在兩極中忽左忽右、矯枉過正,沒有一個相對平和、自由、放鬆的文學回歸自然規律的時期。

我認為,真正的唯物主義是難以與文學藝術共存的,並且唯物主義在客觀事實上也無法保證能指向人的真實。雖然我認為文學藝術是偏感知、經驗和個性的,但完全的唯心主義其實也不可能在文學藝術中實現。即便是意識流的鼻祖伍爾夫(Virginia Woolf),她在意識流小說的創作中,敘述的視角是跟隨散漫而旁觀的目光,以及目光後面或緩或疾的思維意識,包括記憶、分析思考、腦子裡的語言、聯想等。但她筆下的每一個細節、景物都是真實的,是非虛構的存在狀態,只是她拒絕人為地按故事邏輯或理念來整理、組合它們,而是忠實地、細微地呈現意識流動的原狀。如果我們否認唯心的、個人化的意識流動的合理與真實性,意識流小說中所有的真實細節就成了一地無意義的碎片。因此,意識流小說創作所呈現的是:客觀物質依靠主觀心理而取得在文學中存在的合理性和意義。

我在中篇小說《紙愛人》中,雖然表達的思想和審美是當下、都市、知識分子的,但使用的仍是這種傳統的意識流寫作手法。小說以丈夫和妻子兩個人的視角輪流接續地講述,每個人都是主觀的,其想法、回憶、看見的事物(包括極細少的,或是表面上看不適合此刻氛圍的)都隨著敘述的意識小溪自然地串連在一起。但在這種看似大大小小、相關無關的串連中,其實是以眼見為主線來推動小說的情節。

但到短篇《日食》的寫作時,我開始進入一種將心裡看見的場景與眼睛看見的場景同等對待的「意識流」。「心見」與「眼見」,幻象與現實,好像一堆混在一起的珠子,敏感地跟隨潛意識中的認知順序將它們串連起來,成為一根完整的項鍊。

而被多本選集收錄的我的短篇小說《躲藏》,則是以心靈意識流的方式,在真實與夢境,靈性的感知與記憶之間自由流動,描述了成長中與父親的關係,呈現被壓抑的生命遇見救主耶穌的情景。以心靈的虛景來寓示生命的實情,描寫耶穌如何帶我走出社會「父權」的壓制,而釋放生命的樂章。

我的早期短篇小說代表作《那夜,風動》描寫的是救恩臨到之夜的情景,將四個場景重疊交叉描述,以呈現耶穌基督替死的救恩。一是,兒時鄰居在門框上上吊,給我留下了對死亡的恐懼;二是,我與死者兒子春仔在北京後海的對話;三是,救恩臨到之夜,我在美國心靈陷於無意義的「垂死」狀態。四是,那晚,上帝與我之間,靈與靈的對話,以及祂的呼召。

在寫作中我也曾猶豫於虛構和非虛構之間,但靈性的視域給了我一條超越兩者的道路。從靈性的角度來看虛構與真實,我發現可以脫離為寫實主義服務的虛構,同時讓靈眼所見、心眼所見和信心所見的都進入真實的範疇。因為重要的不是你所見的,重要的是你如何感受和認知你所見的。小說不是新聞報導,就如同繪畫不是拍照。文學藝術整體的走向是從「寫實」走向「寫心」,準確地寫出每一個作家心中的圖景。這個圖景是個性化匯聚的共性,是體驗性的命運與過程,是有靈性介入的生活,是當下的、現代的,是敏銳、細微而又多層次的,甚至是模糊的。

剛剛完成的長篇小說《故國宮卷》,取了當下年輕人喜歡的穿越模式。今天遊戲族和E世代的人對文學藝術的需求更傾向寫心,而非寫實。但小說以虛構的穿越框架,整合串連了四個真實的時空中真實人物的命運,來反思中國文化中最重要的儒家與老莊,呈現當下人在虛幻與真實間的取捨。這是一次新的虛構與真實的小說創作嘗試。

四、歷史呈現中的虛構與真實

2008年我提出了靈性文學。既然要呈現有靈活人的思想與生活,我就開始對一些散在美國各大學圖書館裡的史料,以及散在各地的歷史見證人越來越感興趣。在虛構與非虛構小說之間,我的靈性文學創作實踐,一是努力將歷史中被遮蔽的人群,更真實地呈現出來,這個真實不僅是時空和事件,也是人靈魂中的狀態。二是努力將歷史與現實中彼此獨立的人物與事件之間的、共性的文化走向,或說是民族的求索與沈浮的內在精神軌跡呈現出來。三是努力將被世俗和文化所遮蔽的自我剝離出來,面對本我,並穿透本我,呈現人裡面的尊嚴、靈性的光輝。

201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叛教者》, 我用了十年時間,以非虛構的人物和社會事件為經,以靈性構架的信仰與人性為緯,編織一幅中國基督徒的群像長卷。資料收集整理和反思性分析構架的方式,完全是非虛構、甚至非文學的學術研究方式,然而書寫敘述時,卻大量使用文學性虛構性的心理推論,甚至第四章整體為意識流式的心靈獨白。但這個心靈獨白並非主要基於作者自己的言說,而是基於對書中人物原型的大量書信、論著的研究,以同被一靈所感的靈性相通為寫作的前提與信念。

2020年出版的44萬字《獻祭者》, 從內容上可以說是《叛教者》的姐妹篇。《叛教者》是寫一群人,《獻祭者》主要寫一個人;時間上是相連接的,思想內核上是互補的;一部是基於真實史料事件的小說寫法,一部是基於詳盡的日記,以心路歷程為線的非虛構寫作,兩者形成一種完整的表述。《獻祭者》的主人公是中國最早獲得美國博士學位的前三名,這位傳奇人物留下了四十本日記以及大量書信和手稿,耶魯大學圖書館甚至館藏了從未披露過的他被關在精神病院時的中英文筆記。閱讀並整理這些手稿是一件極繁重的工作,但這些手稿記錄了中國二十世紀20年代早期留學生在美國的生活和思想。這些日記也為我提供了進入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可能,超越眼見和物質的信仰也讓我相信曾經在他裡面的靈也在我的裡面,因此靈性文學作家可以藉著「靈修」達到靈裡的敏感和活潑,從而讓寫作成為一個通道,讓靈藉著這個真實存在過的人,通過我的文字,向這個世代的人說話。

2022年出版了66萬字的長篇非虛構歷史文學作品《殉道者》。 我對1900年的這場震驚世界、也成為中國現代歷史進程轉折點的大事件,進行了最為詳實和多維度的描述。因著研究,我將重點比較集中於山西(包括現在的部分內蒙古),是教難發生最多的省,無辜死難者佔全國庚子事件死難者數量的絕大部分,但恰恰是歷史研究和文學描述所忽略的地區。我的歷史寫作相對來說,不是聚焦歷史事件和政治風雲,而是更多聚焦人性和社會衝突,形成了類似小說閱讀審美與情感共鳴。這也是非虛構文學應有的特質。

非虛構歷史小說《叛教者》、非虛構歷史人物傳記《獻祭者》、非虛構歷史事件《殉道者》三部作品,以三種非虛構文體,書寫出從1900年到1970的中國現當代歷史,形成了我對非虛構文體的探索。從另一個角度說,這三部曲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非虛構寫作,而是我在靈性視域下進行的又一次對小說虛構與真實的創作探索。

總的來說,「靈性視域」讓小說創作可以突破眼見的物質性真實,而抵達生命體驗與情感的真實;讓小說的虛構特質可以脫離低層次的、服務性的、手法技術的限定,而轉化成精神的真實,並與物質的真實融化互動,產生新的文學魅力。

(本文節選、改編自作者的學術論文《靈性視域下小說的真實與虛構》)

參考文獻

1、施瑋:《開拓華語文學的靈性空間——「靈性文學」的詮釋》,海南師範大學學報刊發2008年第6期。

2、《文心雕龍—原道篇》。

3、王德威,《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4、阿·托爾斯泰,《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52頁。

5、施瑋:《故國宮卷》,《作家》,2018年第9期。

6、施瑋:《叛教者》,美國南方出版社,2016年版。靈性文藝出版社,2020年再版。

7、施瑋:《獻祭者》,靈性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

8、施瑋:《殉道者》,靈性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

作者為詩人、作家、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