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你已覆庇我。我要稱謝你,因我受造,奇妙可畏;你的作為奇妙,這是我心深知道的。」(詩一三九13~14)
在主裡生長
我出生成長在中國大陸的基督徒家庭,祖先在戴德生的中國內地會於浙江寧波建立的耶稣堂信主,那時大概是清末民初。1930年代,祖父母轉入倪柝聲弟兄發起的地方教會(外界稱為「小群」)。家人們帶著這份信仰走過現代中國曲折動盪的歷史,即使文革期間也未放棄。這些故事是我自幼以來的「讀物」之一,連同戴德生和倪柝聲的屬靈譜系,一直在影響和塑造我。
當還是孩子時,我參與教會的兒童班(主日學),有時也擔任助手,向其他孩子分享聖經故事。稍大一些,我就參與傳福音,因為地方教會的慣例是平信徒宣教,強調人人參與,即便小孩也不例外。從2003到2005年左右,我和教會一起經歷了多次復興,親眼見證許多弟兄姊妹在特會中奉獻自己的時間、家庭乃至錢財,為著福音而拼命。那時,宗教管治尚不嚴格,寧波的地方教會即便未在「三自」登記,也能每週舉辦大型福音聚會,並且集體外出傳福音。那時我像是「初生牛犢」,每次分發福音單張時,總是打頭陣,忘我地在主愛催逼中行動著。
2005年,在參加青少年真理生命課程期間,有一次我連續多個晚上流淚讀完《天路歷程》,我被神浩瀚的真理以及基督徒的獨特人生所感動。那年夏天,我決定受浸歸主,奉獻自己走不一樣的人生路。回憶那時,我很愛主,也很熱心,被弟兄姊妹們稱作「小撒母耳」。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我和主的蜜月期。在高中時,我對文學的興趣加深,幾乎每天都讀文學書,創作詩歌、散文和小說,並在2009、2010年連續兩年獲得全國寫作一等獎,這鼓舞了我對文學的長期熱愛。雖然我在高中期間長期保持文科第一,但高考並未發揮好。最終我以超出一本線不多的分數,選擇邊疆地區的211大學讀書。和家人商量後,我決定前往中國最南方的廣西大學就讀,那邊有許多弟兄姊妹在少數民族地區經商和傳福音,我若去那裡,還能參與服事和幫忙。
起初的愛心
高中畢業的那年暑假,我奇妙地經歷了聖靈,深得安慰、鼓勵和更新。那晚,我像往常一樣在枕邊播放聖詩,準備入睡。還是那首常聽的《讓我愛而不受感戴》,但那晚有不一樣的感覺,於是我點擊重複播放。
伴隨歌聲,我開始唱詩和禱告,將我的遠行交託在主手中,請祂幫助我放下各種憂慮和籌劃,簡單並甘心跟隨祂。經過幾十分鐘的禱告和唱詩,想到主的愛和祂一直以來的看顧,想到我天性裡的敗壞、悖逆、自義和虛榮,主竟然救我這樣的人,我開始哭,從小聲到大聲,甚至哭到一個地步,無法控制自己,在床上打滾。我的感受奇妙卻難以言說,內心深處湧出巨大的烈火,前所未有,充滿我裡面,好像就要焚燒、消融在無限裡。與此同時,這團烈火也帶著我認罪悔改,讓我在感到愛的同時又極其憂傷痛苦,既為著耶穌甘願倒出生命的救恩而哭,也向主悔改我過去的軟弱、小信、污穢,甚至幾次否認祂的名。我不再為自己講理、辯護,甘心降服在神的主權下,接受祂來煉盡渣滓。
這是我第一次極其深刻地、滿有確據地認識並經歷聖經所說內住的聖靈,為信徒持續代求,將我引向基督的救恩。這樣哭、禱告和讚美持續了整晚,直到天微亮時,我累得睡去。醒來後,我感到眼前都是新的,就做了更新奉獻的禱告,從此滿有信心和確據,更深刻地體知聖靈的永遠同在。那次經歷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堅實的錨定點,往後生活或高或低,或有時悖逆,但一回想「起初的愛心」,就又有了悔改、安慰和動力。
求學的歷程
在大學期間,文學、讀書、福音和教會服事構成了我生活的主線。我在李心釋教授的指導下,開始研究詩學和語言哲學,比如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胡塞爾(Edmund Husserl)。他也向我介紹巴特(Karl Barth)、蒂利希(Paul Tillich)的書,這對當時的我而言是很大的衝擊,經過很久才逐漸消解。李老師雖未專門從事神學學術研究,但被視為中國南派理論語言學的傳承人(師承修辭學家王希傑先生),他追求真理、包容開放的學術和人生態度,引導我逐漸從文學創作進入學術研究領域。
另一方面,我也參與教會服事,向班裡同學傳福音,許多同學信主受浸。我還與幾位朋友組建「神學讀書小組」,一起研讀聖經,討論路德、蒂利希的文化神學著作,以及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宗教哲學著作。這些書從不同角度詮釋聖經、基督信仰和社會文化,開拓了我的視野。最後,我的畢業論文以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的詮釋學來重新解讀明清儒家士大夫對利瑪竇《二十五言》的前理解和「耶儒誤讀」現象。這些經歷讓我萌發進一步系統研究宗教學和神學的想法。
2015年,我申請前往位於台北的國立政治大學就讀宗教學碩士,師從蔡彥仁教授。蔡老師早年在東海大學師從徐復觀先生,後來在哈佛大學神學院師從杜維明和Wilfred C. Smith,研究儒家與早期基督教。在蔡老師的指導下,除了修讀比較宗教學、基督教歷史,我還參與他的研究課題,陪同他前往河南南陽、信陽、鄭州的靈恩派教會,以及成都的改革宗教會進行田野調查。基於這些調研,我也開始陸續發表學術論文,並最終決定研究「迦南詩歌」的歷史形成與傳播,來分析中國靈恩派家庭教會的處境化和傳播過程。此外,我還修讀政教關係、宗教社會學和神學思想史。由於我對佛學(唯識學)和港台新儒學也很有興趣,就選修或旁聽了不少這方面的課。在台灣期間,我也參與了台灣神學院林鴻信老師主持的「馬偕訪問學者計畫」,在台神駐地研究兩個月。
這些經歷,讓我越來越深刻體會到研究宗教學,除了在書齋裡閱讀文獻和思考原理,還要進入田野,親身體知。作為基督徒,我是「局內人」,熟悉教會內部的理路乃至「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容易「直入塔中,上尋相輪」,但如果只停留局內,有時難免「當局者迷」,缺乏自反性。作為學者,我也是「局外人」,或許有某種客觀性,但如果只停留局外,始終是「對塔說相輪」,缺乏共鳴和同情。因此,作為「基督徒學者」,需要不斷跨越邊界,面對矛盾和衝突,在宗教學和神學之外,結合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方法,參與觀察和梳理「行動者」的行為邏輯,這或許是輔助傳統人文導向的宗教學和神學的更優路徑。為此,我已到中國大陸10多個省份進行走訪、調研、訪談和收集數據,這幫助我更深理解基督信仰扎根在中華大地的歷史和現狀。
2018年,在碩士畢業後,我回到大陸。那時,我還未決定讀博的去處,但導師蔡彥仁教授一直鼓勵我深入思考和禱告。當時,中原大學宗教研究所的吳昶興教授已看過我的碩士論文,決定納入其主編的書系出版,所以當時我以修改書稿為當務之急。那時,我住在杭州,參與當地的教會服事。2019年,蔡老師因病去世,這使我永遠失去了當時最理解我學術理想的老師,也讓我一度自我懷疑學術追求的意義。我決定禱告等候,看神對我的進一步帶領。與此同時,為了生活,我和朋友決定合夥創業,主要從事線上培訓課程的講解、製作和銷售。這個創業項目的效益不錯,即便經過三年疫情的動盪期,仍有盈利,也為我累積了一些未來留學的資本。
2019年底,疫情開始肆虐,國門時關時開,我的留學計畫始終無法落地。但在內心深處,在禱告中,我非常明確主會帶我去西方,進一步在學術上深造和裝備,使我未來有更堅實的能力來服事新世代的中國年輕人、知識人和公共社會。楊鳳崗、黃劍波、王成勉、王艾明等前輩也一直鼓勵我繼續讀博,這使我深得印證。當時,大陸的疫情反覆無常,政府管制也非常嚴格。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直到2022年底,政府突然停止疫情管控政策,開放國門。當時,我立即停止所有事務,專心準備留學所需的材料。在一些老師的建議下,以及閱讀潛在導師的論文後,我決定申請劍橋大學神學系,攻讀世界基督教和全球宗教史。導師Jörg Haustein教授曾在海德堡大學取得神學博士,專攻全球宗教史、處境神學、後殖民批判以及全球五旬節運動,也對中國基督教的發展很感興趣。為了抓住這次國門重開的機會,以防未來變數,我決定憑禱告和信心一躍,最終在2023年秋季入學,來到倪柝聲兩度訪問並深受影響的英國,來到戴德生呼召「劍橋七傑」的地方。內地會的宣教曾讓我的祖先信主得救,倪柝聲的屬靈書報也曾幫我更深認識神。百年一瞬,好像一個合攏的圓環,神的意念真是高過人的意念!

未來的展望
耶魯大學教會歷史學家Lamin Sanneh將中國基督教在二十世紀(特別是下半葉)的驚人發展,視為世界基督教的「支柱」之一。作為中國人,我和我的家族身處其中,親身經歷百年中國的曲折動盪,也經歷聖靈的大能,見證福音扭轉和重塑人心。就像歷史上羅馬人歸主、凱爾特人歸主、日耳曼人歸主一樣,中國人的大規模歸主現象從過去數十年至今日,一直在安靜而驚人地發生著。未來,基督信仰必將更深刻地塑造中國人的心靈、家庭與社會。
然而,作為「局內人」,我非常清楚中國教會在教理、神學、制度和公共社會的議題設置、實際參與、對話能力乃至文明構建等方面,還太淺太弱,已作的準備嚴重不足。若非主的憐憫與安排,我們沒有什麼可自誇的。求主幫助我們離棄「山頭主義」、「秘密社團化」以及「分門別類」,成為合一的「基督身體」,擴充我們的境界,走向靈命、神學(理性)與文明的融合。
身處這場歷史變局中,我仍將以學術研究為主業,兼以服事教會講台和公共文化,並樂意在三方面裝備整齊:
首先是讀經和靈修,願神保守我活在祂「永遠的旨意」裡(弗一3~14);也願聖靈多方雕琢並塑造我,成為稱職的「神話語的執事」,在中國大陸和海外教會傳講聖經真理與屬靈生命之道。
同時繼續深入學術研究,主要是世界基督教和神學人類學,特別是中國本土和海外華人教會的處境神學。學術研究是一個漫長和細膩的工作,需要大量精力投入文獻閱讀、田野調查、思考和寫作,但這出於呼召和異象,我甘心樂意,神必看顧和帶領。在大學進行學術研究還有一個考量,就是培養更多有學術基礎及文化呼召的年輕基督徒學者和專業人士,幫助他們明白真理,進深靈命,在學界和社會扎根成長。
最後就是主動進入公共社會,面對中國社會事務和文化事件,通過專欄寫作和事務參與,提出立基於信仰的處境化思想方案。這必然需要靈命和學術的深厚基礎,而基督徒學者應該責無旁貸。因為,如果基督徒學者不做教會和社會的橋樑,中國教會可能會越來越陷入「地下情結」,中國社會也可能越來越淪為無信、無望、無愛的「叢林社會」!
我樂意在這個異象和呼召中焚燒自己,更樂意將一切考量都交在神手中,祂的道路和意念高過人的打算。把一切交給神是最輕鬆的人生,不用自己籌劃,不必四顧茫然。我只需盡好本分,讀書、研究、服事,安靜等待祂的命定即可。
願一切榮耀歸神,平安歸於我們!

作者為恩福神學生,劍橋大學神學與宗教研究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