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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問蘇軾,何處心安是吾鄉?

趙征

92期《恩福》雜誌(2024/07)上刊登了羅秉祥教授的文章「從『心靈雞湯』到『心靈重塑』——中華思想與基督信仰的互動」,令我深有感觸,也回想起2020年疫情最艱難時期所寫的一篇文章。正值中秋之際,但願讀者們都能找到那永恆的、真正的家鄉。

千古風流人物,信步穿越而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論世上如何風雲變幻,中秋圓月總會如約而至。皓月當空,蘇軾的詞句又在世界各地的華人心中悄然響起。九百年前的蘇軾以曠逸敏悟的心靈、豪邁不羈的性格和橫空出世的文筆,將飽經憂患的人生和浩瀚豐富的感悟進行了詩意的升華,並刻入中華民族的集體文化記憶中。

真正使蘇軾成為「千古風流人物」的,不單是他的才學,更是他經歷的苦難逆境。在人生逆旅中,他的成就和仕途都不再能承載他的存在,他開始從心靈深處和儒道釋的思想中探尋生存的意義,在山水之間營造詩意的棲居。他的傳世佳作多在逆境中寫成。

在災疫橫行的歲月裡,蘇軾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親切,以及「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曠達,信步穿越而來,再次成為公眾文化的焦點,在大眾媒體上刷屏。很多意識到自己的心靈無處安放的人,都會通過閱讀蘇軾的詩文尋找慰藉,正如一句老話所說:「人生緣何不快樂,只因未讀蘇東坡」。

蘇東坡真的能夠給深陷生存焦慮和意義危機的人們帶來心靈的平安嗎?也許我們可以從蘇軾自己的心靈之旅中看到一些答案。

面對生存絕境,窺見一線天光

蘇軾在仕途經歷重創被貶黃州時,沒有低沈落寞,反倒有機會經歷一心嚮往的陶淵明式詩意棲居。他以種植飲食為樂趣,聽風飲酒,坐忘放空。心不再被形役,有了一種出人意外的自由,似乎找到了安放之處。

「此心安處是吾鄉」是蘇軾非常推崇的一句話。蘇軾的一生,不論走到哪裡,不論條件多艱苦,從黃州的「雪堂」到惠州的「德有鄰堂」,他都要為自己精心營造詩意的棲居之所,就是可以讓他感到心安的居所。他講究生活的精緻,注重審美雅趣;為了延長壽命而調息冥想,甚至閉關煉丹。

然而,再美的田園詩境其實也無法支撐人的心靈對永恆的渴望。據《前赤壁賦》記載,蘇東坡的道士朋友楊世昌在美如仙境的月圓之夜,反倒對人生發出虛空的哀嘆。那夜霧漫江面,水光連天。蘇軾自感御風凌空、超離塵世,而楊道士的簫聲卻嗚咽悲傷。蘇軾問他為何哀傷,他回答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是一千年前曹操在赤壁大戰前夕吟誦的詩歌。想當初,曹操率領大軍攻陷荊州,奪得江陵,勢不可擋。可是,曹操這位一世英雄,今天在哪裡呢?今夜,你我乘一葉扁舟,一杯在手,享此一時之樂。但是,我們只不過是天地之間一介蚊蟲,滄海之中的一粒粟米。人生短暫,須臾即逝。我實在羨慕長江的無窮無盡,真想偕仙人遨遊於太虛之中,抱住明月以得永存。但是我也知道這些都是無法實現的幻想,唯有用簫聲在秋風裡寄託悲涼。

短短一段話,毫不留情地揭示出逍遙出世和及時行樂無非是逃避現實,並一針見血地道出了人類心靈深處共同的悲哀:人從一出生就走向死亡,卻以曇花一現的生命,渴望一種永遠無法自力企及的永恆;不論一個人曾經何等風光,其一生的奮鬥和功名終將歸於虛空寂滅。

比蘇軾早七百年的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也揭示了詩意棲居的虛空。一個暮春之日,王羲之在崇山峻嶺和竹溪環繞的蘭亭與親友觴詠暢敘,遊目騁懷,極視聽之娛。就在酒意正酣、詩性正濃之時,他忽然意識到:這種「快然自足」的短暫表象之下,是不可阻擋的「老之將至」。大自然中的一切詩意美景,都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人的壽命長短也不由己,而且所有的人都將「終期於盡」。他駁斥了莊子抹煞生死差別,看淡壽命長短的思想是虛誕的自欺。一切的美好包括自己的生命都將面臨消亡,這是田園詩意和莊子哲學都不能排解的絕望。

對於這個千古無解的絕望,六年前尚在密州為官的蘇軾會用「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來勸他的朋友想開一點,被動地接受這個無情的現實。然後再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給他一點虛幻的安慰。但此刻被貶黃州的蘇軾,卻在《前赤壁賦》中給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回答: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適)。

這一段文字是蘇軾在天光一現之下的驚鴻一瞥,猶如劃破天人之際的一道閃電。他看到在月有陰晴圓缺、萬物不斷衰逝的表象背後,有一個不變和無盡的造物主宰。他從江上清風和山間明月看到造物主宰不僅擁有無盡寶藏,更慈愛地厚賜給祂所創造的人類,讓他們取用無禁。蘇軾甚至領悟到,無盡的造物者也將「無盡」的永恆賦予人類。

同樣是月圓之夜的佳作,《前赤壁賦》相比於《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發生了一個升華,「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個點睛之筆,把人們的關注從自己的有限轉向造物者的無限,彷彿是一部交響曲宏大圓滿的結尾,撥開了人心中的絕望愁雲,透進了一線永恆神聖的天光。

嚮往心安吾鄉,回首唯餘蕭瑟

雖然蘇軾對造物者的永能和神性有驚鴻一瞥,且因此得到安慰,但遺憾的是,他只是憑欄遠眺,把造物者當作抽象概念,沒有真正地認識並敬畏祂。

在《中國人的性格》(Chinese Characteristics一書中,服事山東地區近五十年的美國宣教士明恩溥(Arthur H. Smith, 1845-1932)觀察到,中國人受儒家影響,敬鬼神而遠之,老百姓的心態常是:敬神如神在,不敬也無害。明恩溥說:「中國人是泛神論者。對神沒有明顯的人格化感覺,是中國人崇拜『天』當中的致命缺陷。」

這種明知有創造萬有的神、卻不把神當作真神來榮耀的心態,其實是人類罪性的普遍寫照,正如羅馬書所述:「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藉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因為他們雖然知道神,卻不當做神榮耀祂,也不感謝祂,他們的思念變為虛妄,無知的心就昏暗了」(羅一20~21)。

蘇軾也未能超脫對造物者的敬而遠之,他對神沒有皈依和敬畏,只把造物者作為一種抽象的寬慰,在短暫的心馳神往後,他就回到酒肉之中,以「杯盤狼藉」結束了《前赤壁賦》。

儘管蘇軾留給人們的印象是曠達瀟灑、隨遇而安,但鮮為人知的是:蘇軾並不快樂,尤其在生命的盡頭。林語堂說:蘇軾「想取宇宙間的奧秘,不幸未竟全功」。余敦康在研究《東坡易傳》後,看到蘇軾在人生終結時,如同易經的最後一卦「未濟」,充滿未達彼岸的的焦慮和不甘。

在去世的前兩個月,被赦的蘇軾艱難地從海南島返京,路過位於真州金山的龍遊寺,在寺裡看到十年前好友李公麟為他畫的像,年逾花甲的蘇軾回首自己即將走完的一生,不禁發出淒涼的悲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在蘇軾生命的最後幾天裡,一位方丈朋友常來探望他,勸他念幾首偈語。他沒有念。因他曾讀過高僧傳,知道他們都已死了。他也知道一些習練延年術的道士也「竟死與常人無異」。臨終時,方丈靠近他,向他耳朵裡說:「現在,要想來生!」蘇軾卻說:「西天也許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兒子蘇邁走上前去請示遺教,但是他未發一言,就帶著未濟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曠達灑脫的詩情,田園雅士的生活,甚至對「造物主宰」的憑欄遠眺,都像那輪當空明月,總有陰晴圓缺,難以給蘇軾真正的、持久的「心安」。蘇軾至死,都沒有找到心靈可以安息的歸宿,反覺得自己心如死灰,像飄渺孤鴻一般,「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與其憑欄遠眺,不如啟航回家

蘇軾的巨大貢獻是揭示了人的終極渴望和需要——尋找讓心靈安寧的家園。 蘇軾的一些詩詞給人的印象是他已經找到了心安吾鄉,但仔細考察他的一生,特別是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詩意的棲居還是遠眺造物者,都沒有讓他心靈真正得到歸屬和平安。

英國文學巨擎魯益師(C.S. Lewis)曾說:「如果我們發現內心有個渴望不是這個世界所能夠滿足的,那麽,最有可能的解釋就是——我們的存在是為了另一個世界」。我們對永恆強烈不息的渴慕,是因永恆的歸屬真實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外。我們心靈深處不安的焦慮、綿延不絕的鄉愁和驚鴻一瞥的感悟,其實是神安置在我們心裡的永恆召喚。「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安置在世人心裡」(傳三10~11)。

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一語中的:「啊,我的主,你造我們本是為了你自己。我們的心若不安息在你的懷中,便不得安寧。」他進而指出:「憑欄遠眺平安之地,是一回事……長途跋涉走向那裡,是另一回事。」

蘇軾在驚鴻一瞥中看到的造物主宰,其實離我們不遠!厚賜萬物的造物主,願意讓我們與他同享永恆。真正可以使人「心安」的「吾鄉」,就是「耶和華的同在」:「祂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祂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詩二十三2~3)。「……我的心歡喜,我的靈快樂,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詩十六9)。

在祂的同在裡,「但願人長久」不再只是美好而虛幻的盼望,而是神應許我們永恆的福樂。

人生緣何不快樂?只因未歸造物主。我們需要的不是自己營造詩意棲居的心靈雞湯,而是因信基督而得到心靈重生。親愛的朋友,耶穌基督已經付出了十架捨命的天價,在罪人與神之間的天塹上搭建了天橋。願你不止步於隔岸遠眺造物主宰,而是通過信靠跟隨主耶穌,向著神為我們預備的永恆的、真正的「心安吾鄉」啟航。

(本文加長版曾在「今日佳音」公眾號發表。)

作者曾任教於Kansas University,清華基督徒校友見證集《無問西東,因為有你》主筆。